前任财政司司长网志

鸡蛋高墙

我在香港记者协会的周年晚会致辞中，提及了村上春树「鸡蛋与高墙」的比喻，和《爱丽诗梦游仙境》里面，Alice和Humpty Dumpty的一段对话。我想借这篇网志，再作一点解释。

村上春树在 2009年获以色列颁发耶路撒冷文学奖，当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关系非常紧张，加沙地带受到了猛烈攻击。村上得奖的消息公布后，有舆论认为他不应该前往领奖，但村上最后还是出席了颁奖礼，并于发言中提出了「鸡蛋与高墙」的比喻:

「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，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。正确不正确，是由别人决定的，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。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－－不管出于何种理由－－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?」

村上春树这个比喻，在世界上得到颇大回响，在香港亦被不少朋友引用。理解当日村上发言的背景，他所指的高墙与鸡蛋，应是形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，但当比喻放在香港，就普遍被人用以形容政府和普罗大众。大约在一年半前，我在一次公众咨询会上被鸡蛋掷中，中了「头奬」。掷蛋的示威者就表示，他掷蛋是代表「鸡蛋抗高墙」，与村上原来的意思又多了一点不同。

「鸡蛋与高墙」的比喻，令我想起中学时读过的名著《爱丽斯梦游仙境》(Alice'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)。那是 我中学数学堂，老师用来教授逻辑的读本。很多人没有留意，其实Lewis Carroll除了是作家，也是数学家和逻辑学家，他在《爱》的故事之中暗藏不少逻辑学的概念，是很好的逻辑教材。

「鸡蛋与高墙」令我想起故事里面，时常站在墙头上的Humpty Dumpty。Lewis Carroll笔下的Humpty Dumpty是一只喜欢辩驳的鸡蛋，他和Alice有一段颇著名的对话:

Alice问Humpty Dumpty，它所讲的「光荣」(Glory)是甚么意思。Humpty Dumpty回答: 「我还未告诉你，你当然不知。『光荣』的意思是，我有一个很好的论点，可以讲赢你。」Alice听到之后更加不明白。Humpty Dumpty就不屑地解释:「当我使用一个词语，它就代表我所选择的意思，不多也不少。」Alice就抗议:「每个词语都有自己的意思，怎可以随便乱用?」Humpty Dumpty就答：「关键不是词语的意思，而是谁来话事。」

Alice和Humpty Dumpty的对话，被英国著名法官Lord Atkin在上议院经典案例Liversidge v. Anderson一案引用过之后，Alice和Humpty Dumpty随即在法律界和学术界声名大噪，他们的对话广被应用，形容当有人掌握语言权力，就可以控制大家对事实的理解。

「鸡蛋与高墙」是否适合形容政府与人民的关系，我认为难以一概而论。但我想指出，当我们轻易使用这个比喻，其实就等同将政府与人民放在对立面之上，当一个是「忠」，另一个就自然是「奸」，当一方被指是「真」的，另一面的就无论如何都变成「假」，这种「二元对立」的情况在近年香港可谓俯拾皆是。而这个语言上的方便，无可避免会将理性讨论问题的空间收窄，要寻求共识自然亦更加困难。当控制语言的力量，提升到Humpty Dumpty信奉的语言霸权，它的影响力，相比于现代社会其他霸权，威力随时更加惊人。

在故事里面，Humpty Dumpty并不是因为撞墙，而是失足，从墙头上跌下而破烂的。可见得即使在文学里面，鸡蛋与高墙都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关系，更何况现实世界中的政府和市民?

无论是新闻工作、评论、文艺创作、教育、法律还是其他掌握语言权力的工作，一支笔杆或一张嘴巴可以发挥的影响力，能够辐射到整个社会、民族甚至国家，可以推动自然亦可以左右发展。蜘蛛侠有一句格言，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，盼望与所有掌握语言权力的朋友共勉。

这是我被鸡蛋掟中后的一点感悟。

2015年5月10日